我咳嗽着从刺眼的灯火里冲进黑夜,连带一身二手烟的味道,大口呼吸着外头冰冷的空气。我四肢乏力,鼻尖仿佛冻成了坚冰,全身上下如同一块笨重的艾尔斯岩。
她给我递来一杯柠檬水。
“我是玛蒂尔达,你呢?”她问道。
我只能摇摇头。
我是个时间旅行者,曾站在议会的殿堂上,宣誓将永远效忠《时宣间言》。像我这样的人,只是来了,走了,路过一些人,看一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,必要时才出面处理时间乱流。不与属于“过去”的人谈论姓名,是为了避免造成时空紊乱——当人们记住你,你就活在了历史中。这是未来人的禁忌。仅在上个月,就有六个高级时间旅行者被终身剥夺了时间旅行的权利。
在所有可旅行的年代中,我最喜欢二十世纪。至少我能混在狂热的人群中,在温布利大球场看“拯救生命”演唱会。
这次我又来了,结果被时间漩涡甩进了酒吧的卫生间里。我只感到头昏脑涨,胃里像是进行了无数场诺曼底登陆。
“有什么意义吗?”我一开口,就因自己无缘由的脾气而感到抱歉。
她也摇摇头。她说,姓名不过是用来被遗忘的东西罢了。
一个公元二十世纪的女人与一个亿年之后的旅人站在昏暗的街角,相顾无言。我与自己的时间线、自己的宇宙,同样相顾无言。
“你想过未来吗?”她忽然问道,“未来是什么颜色?”
太讽刺了!“过去”的这些日子是如此珍贵——没有黑矮星,没有时间旅行者的颓废,没有科学家无力的挣扎。
“黑色。”我回答,一边慢悠悠地捣鼓着自己的手表,将二十六小时制调整为二十四小时制,“漫无边际的黑。”
她没有询问我这句话的缘由何在,毕竟与陌生人讨论未来已经足够奇怪的了。我从她的口中得知,她独自从爱丁堡搬来伦敦,读完了大学,现在是一名业余调酒师。黑夜里,我看不清她的眼睛,但那绝对是一双清澈而又充满迷惘的眼睛。
她说我看着年轻,实际上却老气横秋。
“没办法啊。宇宙黑漆漆的,的确没什么好看的。”我夸张地耸了耸肩,把她逗笑了。
“这么说,未来都令我们束手无策了。”
“不,你的未来仍旧充满色彩。接下来是一轮又一轮的科技革命,你的生活将十分精彩。”
“很奇怪,这难道不适用于你吗?”
膨胀停止,宇宙坍缩。这就是我的未来。
“也许是吧。”我没法解释更多了。
她将红发一甩,伸了伸懒腰,舒展着自己的身体。“我没那么喜欢未来,太多的未知与不确定。仿佛我们正生活在一组毫无意义的随机数中。”
我嗫嚅着,一时间不知道谁才是应该受安慰的那个。我的未来正在坍塌,生命正在面临威胁,所谓时间旅行的权利完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。我所处时代的科技足以让我多活几个百年,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?况且,新地球的居民还是非常天真的,社会秩序甚至比以往要稳定得多。
她看了我一眼。“你的状态真的很差,朋友。”
“是吗?”我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
“没关系的。倘若人终将一死,那便活在当下吧。多数人都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世上,又悄无声息地离开。爱自己的生活,爱自己爱的人。你面对的敌人可是宇宙啊。”
我叹了口气,感觉冰碴子正在脸上跳动。
“对不起,玛蒂尔达,”我沮丧地低下头,“但宇宙快死了,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。”
她同情地伸手给我一个拥抱。屋内传出人群纵情欢呼,自动点唱机正愉快地播放着碰撞乐队的《我该留下还是该离开》。
好吧,我的确还剩下一点时间浪费在金汤力上。
“我很抱歉,陌生人。”她轻轻地说,“让我们在时间进入坟墓前跳支舞吧。”
“叫我弗兰克吧。”我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