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航行日志
·D7M7 暗物质时代第21个太阳年
(你干嘛不给对话加引号?电脑问。
我没看到键盘上有。我回答。我以为只能加特殊号,可我写的对话并不特殊,还都是脑残。
其实,呃。电脑吞吞吐吐地说。你把键盘界面往右划就有了。
这种和计算器一样的操作真是给人设计的吗?反正,真的,说实话,就算飞船坠毁了,我写的日志也没人看。我说。让我接着写这个吧,但是用引号真是很爽的事情。)
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路,情况比我料想的还要糟糕。
但我还是觉得,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一天不能睡够十四个小时。
“对不起,照明设备好像不能用了。”电脑的声音回荡在隧道内。
“一帮野蛮人。”罗伯特愤懑地说。
“我以前是不是让你提醒我什么?”我问他。
“好像有这么一回事,关于摇头什么的。”罗伯特说,脑袋里发出滋滋的声响。这是存储功能运转的声音,他骗不了人。
“你怎么了?”我问。
“我在考虑科考Ⅱ队那件事…”他说,“也没什么,真没什么事情,不过是一些人,老师、朋友。你不爱听这些,不是吗?”
隧道里的灯忽然全亮了,一声巨响随之在我的鼓膜里炸开,噼里啪啦仿佛在喷爆米花。我原本的思路被打断,取而代之的是“似乎,无所谓,什么东西,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了”。
我带着罗伯特走进一号仓库,见到三个人正在自助烧烤。他们穿着深蓝色的连体工作服,胸前别着一个钢刀似的胸针,很像维和部队的人。
“你们在烤橘子?”我琢磨了一下,先开口道。
“别管橘子了。”他们中最矮的一个人发话了,“知道我们是谁吗?”
“打扰我睡觉的人。”我回答。
“我们是‘G’。”中等身材的人开口。
“同性三角恋而已,关我什么事?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。
“我们不是这个意思…”最高的那个人指了指胸前的勋章,“我们是‘断头台’。”
“所有人都避着‘断头台’。他们是星际里声望最高的一支军队。”罗伯特小声地提醒我。
“好吧。”我清了清嗓子,“各位,敢问有什么事非要劫持我的飞船不可?”
“你为半个战乱星球的人进行了心灵传输,并且转接到了移民局。”最高的那个人说,“很难不让我们的朋友注意到你。”
“我们只是来玩玩的,做事风格一向如此。”中等身材的人说。
“然后把你丢进真空。”最矮的人说。
空气陷入尴尬的静止之中,不禁让我怀疑电脑关闭了氧气供应。
“为什么在我想被丢进真空的时候你们不出现,偏偏在我想好好睡个觉的时候出现?”我停顿了一下,“真的,我困死了,我这个人毫无道德观念,只需用一秒钟就能把你们的防x射线纤维制服变成灰。”我大不习惯地挑挑眉,用一种“快跑否则你们都得死”的语气说道。“还有,你们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?好吗,丹东、马拉、圣茹斯特?”
“你居然知道我们的代号?”最高的那个人用敬畏的口气问。
“我不知道,我瞎猜的,毕竟你们的组织叫断头台。”我摇摇头,“如果你们的领袖叫罗伯斯庇尔,我也毫不吃惊。”
“他就叫罗伯斯庇尔。”他说,“不过我们不称其为领袖,倒像是合作伙伴。”
“他以前读的不会是阿波菲斯科学院吧?”我有些惊讶地问。
他与中等身材的人面面相觑,随后朝我点头。我翻了个白眼,扔下线圈枪。
(我得解释一下。虽然我们在学院里都称他为“罗伯斯庇尔”,但是这没有什么特殊原因,几乎所有学过人类旧史的学生都喜欢这么称呼他。因此,我在人文学院里所处的小组叫做“法国大革命”组。
我与他同宿,一起度过了悲剧的五年学院生涯。我记得他的姓氏是艾伦卓奇,名字大概是赛德斯特什么的,我记不下来,猎户座参宿四的口音真的很像旧时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苏格兰口音。
他暴露着自己的喜怒无常,常把“灭绝”和“死亡”之类的词汇挂在嘴边,一定程度上的的确确和我很像。但他在外头却是热情阳光的好学生,一颗心甘情愿的定时炸弹就稳稳当当地坐在教授和同学面前。我真的不是一个出色的知心朋友——嗯,也许我知心,但绝不是合格的朋友。
“下次坐虫洞列车的时候,我希望搞一场自杀式爆炸。”他那时在写毕业论文。
“这很不错。”我说,“但是你想想,每年都有不一样的大爆炸,最终能够记住的人又有几个呢?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转头看向我。
“你有什么长久之策吗?”
“人终有一死,但永生的方式是成为他们的梦魇。”
我原以为这是个玩笑。最终罗伯斯庇尔去当了宇宙海盗,于今天23时53分劫持了我的飞船。
嗯,我得跟他谈谈,这真是太震惊了。)
“我得跟罗伯斯庇尔谈谈,他肯定都听见了。”我指了指矮子的上衣口袋,“那个通讯器在我面前闪好久了。”
“洛佩兹?”仓库的信号很差,通讯器电流滋滋响着,但我还是认出了他的声音。
“是我。”我回答。
“哈,真的是你!”罗伯斯庇尔欢呼道。
“对,真的是我。”但我泛起了今年第一次该死的好奇心:“你怎么当宇宙海盗了?”
“为了好玩和报复。”他说,“你不想我吗?”
“带着愧疚想你。”我说出了心里话。毕竟学期末的人文学院就像冷暴力战争,熬了五年突然辍学的人不在少数。
“是吗?想我就好!”这个人似乎欢快过了头。
“你让这三个人滚蛋吧,叙旧的事情再等五十个太阳年,很快的。”我说。
“作为交换,你得给我留一个信息窗。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?五年?十年?”他问。
“三年。”我回答,然后向着罗伯特把食指抵在嘴唇上。“嗯,我答应你,可以给你留信息窗。”
“但潜台词是:‘我会屏蔽你’。对吧?”罗伯斯庇尔大笑道。
我接过通讯器,那三个人在空间地拉扯下离开了我的视线。我没有否认,接着低头看了眼罗伯特,他的散热器转得飞快,某种机器人特有的情感似乎要溢出来了。
“科考Ⅱ队是怎么死的?”我突兀地问。
“你居然还关注这个?”他的笑声冷静了不少,“难得你会好奇——他们的飞船程序被我们篡改过,直直驶入恒星塌陷区域。过去多久了?一分钟?一亿年?唉,我不想算那些。所以,你的敏锐救了你的命。”
“真是玩到死了。”我评价道。
罗伯特抓住我的手指,像一个五岁半大的人类孩子。我一再强调,我这辈子最痛恨处理人际关系,哪怕是机器人。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罗伯特,只好对着通讯器瞎讲一通:“听着,我不知道一个抑郁青年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反派类的人物。嗯,很好玩,没错,但我不是正派英雄,我只想说……”
“你不是英雄?”对方打断我,“你不是英雄?‘十一级飞船路过拯救半个冥立斯’?你不是英雄?”
“该死。”我小声说,“有别的原因。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性格吗?”
“放屁。”他愈发激动起来。“你越来越像格利泽了,还有苏梅克,这是假面舞会还是什么?你们可以组团去话剧节了!”
“你精神不正常。艾伦卓奇,你没有注射抗思维生成素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“艾伦卓奇?你还那样叫我?”对方疯狂地大笑起来,我不得不把音量调低,“就像‘卢梭’那样,你继续叫我……等下,哦,卢梭。你记得卢梭吗?你知道卢梭在干什么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我简单地回答。除了让对方住嘴,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去了解昔日法革小组的成员:我,罗伯斯庇尔,卢梭,苏梅克和格利泽。
“他现在是个警督。”罗伯斯庇尔声音沙哑。“他终于达成了他的心愿——杀人不犯法。很巧的是,我被派到他的管辖范围内了。知道什么意思吗?我的好同学在追杀我,我的老同学、老舍友、老组员。”
“祝你们同学团聚。”我真诚地祝愿道,“他肯定知道你是谁,不然你早就死了。
“你看不见我敬礼。就当是你对我放狠话了。”他笑道,“但是也祝你们早日相遇,你们总有话聊,不是吗?组长。好了,我还有点事,暂且再见吧——我是说,再见。”
我拔掉通讯器的天线,长舒一口气。
太扯了。
罗伯特的电子屏幕没有亮。
“这是真的吗?他们在黑洞里?”罗伯特嘎吱嘎吱地说,仍然抓着我的手。
“是的。”我第一次为他感到惋惜,一时间想不出什么人类互相问候的安慰话,“科考Ⅱ队,是吗?我不会从脑子里删掉他们的,所以,你不用再想你的设计者了。”
“这回,我认识到一件事。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‘好’。”罗伯特扬起电子屏对着我,我竟从他黑色的屏幕里读出了悲伤。
对此我并不悲伤。
其实我挺不明白的。
我真不明白。
因为我既无力作恶,亦无力为善。
他们把橘子烤焦了。
结束日志。